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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传(节选)

两汉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栘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于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後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无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译文及注释

译文

苏武字子卿,年轻时,因为父亲职任的关系而被任用,兄弟都作了皇帝的侍从官。苏武逐渐被提升为汉宫栘园中管马厩的官。当时汉朝廷不断讨伐匈奴,多次互派使节彼此暗中侦察。匈奴扣留了汉使节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批。匈奴使节前来,汉朝廷也扣留了人来抵押。 天汉元年,且鞮刚刚立为单于,唯恐受到汉的袭击,于是说:“汉皇帝,是我的长辈。”全部送还了汉廷使节路充国等人。汉武帝赞许他这种合乎情理的做法,于是派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趁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 苏武同副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委派的使臣属官常惠等,加上招募来的士卒、侦察人员百多人一同前往。已经到了匈奴那里,备办了一些礼品送给单于。单于渐渐倨傲,不是汉所期望的那样。

匈奴正要派送苏武等人的时候,适逢缑王与长水校尉虞常等人在匈奴内部谋反。缑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儿子,与昆邪王一起降汉,后来又跟随浞野侯陷没在匈奴,以及卫律所带领的那些被迫投降匈奴的人中,暗中共同策划绑架单于的母亲阏氏归汉。正好碰上苏武等人到匈奴。虞常在汉的时候,一向与副使张胜有交往,私下拜访张胜,说:“听说汉天子很怨恨卫律,我虞常能为汉廷埋伏弩弓将他射死。我的母亲与弟弟都在汉,希望得到皇帝的赏赐。”张胜许诺了他,把财物送给了虞常。

一个多月后,单于外出打猎,只有阏氏和单于的子弟在家。虞常等七十余人将要起事,其中一人夜晚逃走,告发了这件事。单于子弟发兵与他们交战,缑王等都战死;虞常被活捉。单于派卫律审理这一案件。张胜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说的那些话被揭发,便把事情经过告诉了苏武。苏武说:“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一定会牵连到我们。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对不起国家!”因此想自杀。张胜、常惠一起制止了他。虞常果然供出了张胜。单于大怒,召集许多贵族前来商议,想杀掉汉使者。左伊秩訾说:“假如是谋杀单于,又该用什么更严的刑法呢?应当都叫他们投降。”

单于派卫律召唤苏武来受审讯。苏武对常惠说:“丧失气节、玷辱使命,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到家乡去呢!”说着拔出佩带的刀自刎,卫律大吃一惊,亲自抱住、扶好苏武,派人骑快马去找医生。医生在地上挖一个坑,在坑中点燃微火,然后把苏武脸朝下放在坑上,轻敲他的背部,让淤血流出来。苏武本来已经断了气,这样过了好半天才恢复气息。常惠等人哭泣着,用车子把苏武抬回营帐。单于认为苏武的气节值得敬佩,早晚派人探望、问候苏武,而把张胜逮捕监禁起来。

苏武的伤势逐渐好了。单于派使者通知苏武,一起来审处虞常,想借这个机会使苏武投降。剑斩虞常后,卫律说:“汉使张胜,谋杀单于亲近的大臣,判处死罪。单于招降的人,赦免他们的罪。”举剑要击杀张胜,张胜请求投降。卫律对苏武说:“副使有罪,应该连坐到你。”苏武说:“我本来就没有参与谋划,又不是他的亲属,怎么谈得上连坐?”卫律又举剑对准苏武,苏武岿然不动。卫律说:“苏君!我卫律以前背弃汉廷,归顺匈奴,幸运地受到单于的大恩,赐我爵号,让我称王;拥有奴隶数万、马和其他牲畜满山,如此富贵!苏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这样。白白地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又有谁知道你呢!”苏武毫无反应。卫律说:“你通过我而投降,我与你结为兄弟;今天不听我的安排,以后再想见我,还能得到机会吗?” 苏武痛骂卫律说:“你做人家的臣下,不顾及恩德义理,背叛皇上、抛弃亲人,在异族那里做投降的奴隶,我为什么要见你!况且单于信任你,让你决定别人的死活,而你却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旁观两国的灾祸和损失!南越王杀汉使者,结果九郡被平定。宛王杀汉使者,自己头颅被悬挂在宫殿的北门。朝鲜王杀汉使者,随即被讨平。唯独匈奴未受惩罚。你明知道我决不会投降,想要使汉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的灾祸,将从杀死我苏武开始了!”

卫律知道苏武终究不可胁迫投降,报告了单于。单于越发想要使他投降,就把苏武囚禁起来,放在大地穴里面,断绝供应,不给他喝的、吃的。天下雪,苏武卧着嚼雪,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几日不死。匈奴认为这是神在帮他,就把苏武迁移到北海边没有人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公羊生了小羊才能回来。分开他的随从官吏常惠等人,分别投放到另外的地方。苏武迁移到北海后,公家发给的粮食不来,挖野鼠穴里藏的草食充饥。拄着汉朝的旄节牧羊,睡觉、起来都拿着,以致系在节上的牦牛尾毛全部脱尽。一共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猎。苏武擅长结网和纺制系在箭尾的丝绳,矫正弓弩,於靬王颇器重他,供给他衣服、食品。三年多过后,於靬王得病,赐给苏武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圆顶的毡帐篷。王死后,他的部下也都迁离。这年冬天,丁令部落盗去了苏武的牛羊,苏武又陷入穷困。

当初,苏武与李陵都为侍中。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不敢访求苏武。时间一久,单于派遣李陵去北海,为苏武安排了酒宴和歌舞。李陵趁机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与你交情一向深厚,所以派我来劝说足下,愿谦诚地相待你。你终究不能回归本朝了,白白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你对汉廷的信义又怎能有所表现呢?以前你的大哥苏嘉做奉车都尉,跟随皇上到雍棫阳宫,扶着皇帝的车驾下殿阶,碰到柱子,折断了车辕,被定为大不敬的罪,用剑自杀了,只不过赐钱二百万用以下葬。你弟弟孺卿跟随皇上去祭祀河东土神,骑着马的宦官与驸马争船,把驸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骑着马的宦官逃走了。皇上命令孺卿去追捕,他抓不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杀。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的母亲已去世,我送葬到阳陵。你的夫人年纪还轻,听说已改嫁了,家中只有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如今又过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何必长久地像这样折磨自己!我刚投降时,精神恍惚,几乎要发狂,自己痛心对不起汉廷,加上老母拘禁在保宫,你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超过当时我李陵呢!并且皇上年纪大了,法令随时变更,大臣无罪而全家被杀的有几十家,安危不可预料。你还打算为谁守节呢?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不要再说什么了!” 苏武说:“我苏武父子无功劳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来的,官职升到列将,爵位封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亲近之臣,常常愿意为朝廷牺牲一切。现在得到牺牲自己以效忠国家的机会,即使受到斧钺和汤镬这样的极刑,我也心甘情愿。大臣侍奉君王,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希望你不要再说了!”

李陵与苏武共饮了几天,又说:“你一定要听从我的话。”苏武说:“我料定自己已经是死去的人了!您一定要逼迫我投降,那么就请结束今天的欢乐,让我死在你的面前!”李陵见苏武对朝廷如此真诚,慨然长叹道:“啊,义士!我李陵与卫律罪孽深重,无以复加!”于是眼泪直流,浸湿了衣襟,告别苏武而去。

汉昭帝登位,几年后,匈奴和汉达成和议。汉廷寻求苏武等人,匈奴撒谎说苏武已死。后来汉使者又到匈奴,常惠请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在夜晚见到了汉使,原原本本地述说了几年来在匈奴的情况。告诉汉使者要他对单于说:“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着帛书,上面说苏武等人在北海。”汉使者万分高兴,按照常惠所教的话去责备单于。单于看着身边的人十分惊讶,对汉使怀有歉意的说:“苏武等人的确还活着。”单于召集苏武的部下,除了以前已经投降和死亡的,总共跟随苏武回来的有九人。苏武于汉昭帝始元六年春回到长安。苏武被扣在匈奴共十九年,当初壮年出使,等到回来,胡须头发全都白了。

注释

父:指苏武的父亲苏建,有功封平陵侯,做过代郡太守。

兄弟:指苏武和他的兄苏嘉,弟苏贤。郎:官名,汉代专指职位较低皇帝侍从。汉制年俸二千石以上,可保举其子弟为郎。

稍迁:逐渐提升。栘(yí)中厩(jiù):汉宫中有栘园,园中有马厩(马棚),故称。监:此指管马厩的官,掌鞍马、鹰犬等。

通使:派遣使者往来。

郭吉:元封元年(前110年),汉武帝亲统大军十八万到北地,派郭吉到匈奴,晓谕单于归顺,单于大怒,扣留了郭吉。路充国:元封四年(前107年),匈奴派遣使者至汉,病故。汉派路充国送丧到匈奴,单于以为是被汉杀死,扣留了路充国。事见《史记·匈奴列传》《汉书·匈奴传》。辈:批。

相当:相抵。

天汉元年:即公元前100年。天汉,汉武帝年号。

且(jū)鞮(dī)侯:单于嗣位前的封号。单(chán)于:匈奴首领的称号。

中郎将:皇帝的侍卫长。节:使臣所持信物,以竹为杆,柄长八尺,栓上旄牛尾,共三层,故又称“旄节”。

假吏:临时委任的使臣属官。斥候:军中担任警卫的侦察人员。

缑王:匈奴的一个亲王。长水:水名,在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北。虞常:长水校尉,后投降匈奴。

昆(hún)邪(yé)王:匈奴一个部落的王,其地在河西(今甘肃省西北部)。昆邪王于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降汉。

浞(zhuō)野侯:汉将赵破奴的封号。汉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率二万骑击匈奴,兵败而降,全军沦没。

卫律:本为长水胡人,但长于汉,被协律都尉李延年荐为汉使出使匈奴。回汉后,正值延年因罪全家被捕,卫律怕受牵连,又逃奔匈奴,被封为丁零王。

阏(yān)氏(zhī):匈奴王后封号。

左伊秩訾(zī):匈奴的王号,有“左”“右”之分。

受辞:受审讯。

舆:轿子。此用作动词,犹“抬”。

相坐:连带治罪。古代法律规定,凡犯谋反等大罪者,其亲属也要跟着治罪,叫做连坐,或相坐。

弥山:满山。

膏:肥美滋润,此用作动词。

女(rǔ):即“汝”,下同。

斗两主: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相斗。斗,用为使动词。

南越:国名,今广东、广西南部一带。屠:平定。《史记·南越列传》载,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王相吕嘉杀其国王及汉使者,叛汉。武帝发兵讨伐,活捉吕嘉,因将其地改为珠崖、南海等九郡。

宛王:指大宛国王毋寡。北阙:宫殿的北门。《史记·大宛列传》载,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宛王毋寡派人杀前来求良马的汉使。武帝即命李广利讨伐大宛,大宛诸贵族乃杀毋寡而降汉。

“朝鲜”二句:《史记·朝鲜列传》载,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派遣涉何出使朝鲜,涉何暗害了伴送他的朝鲜人,谎报为杀了朝鲜武将,因而被封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王右渠枭杀涉何。于是武帝发兵讨伐。朝鲜相杀王右渠降汉。

乃幽武,置大窖中:又做“乃幽武置大窖中”旃(zhān):通“毡”,毛毡。

北海:当时在匈奴北境,即今贝加尔湖。

羝(dī):公羊。乳:用作动词,生育,指生小羊。公羊不可能生小羊,故此句是说苏武永远没有归汉的希望。

去:通“弆”(jǔ),收藏。

於(wū)靬(jiān)王:且鞮单于之弟,为匈奴的一个亲王。弋射:射猎。

武能网纺缴:此句“网”前应有“结”字。缴,系在箭上的丝绳。

檠(jìn/qíng):矫正弓箭的工具。此作动词,犹“矫正”。

服匿:盛酒酪的容器,类似今天的坛子。穹庐:圆顶大篷帐,犹今之蒙古包。

丁令:即丁灵,匈奴北边的一个部族。

李陵:字少卿,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李广之孙,武帝时曾为侍中。天汉二年(前99年)出征匈奴,兵败投降,后病死匈奴。侍中:官名,皇帝的侍从。

长君:指苏武的长兄苏嘉。奉车:官名,即“奉车都尉”,皇帝出巡时,负责车马的侍从官。

雍:汉代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棫(yù)阳宫:秦时所建宫殿,在雍东北。

辇(niǎn):皇帝的坐车。除:宫殿的台阶。

劾(hé):弹劾,汉时称判罪为劾。大不敬:不敬皇帝的罪名,为一种不可赦免的重罪。

孺卿:苏武弟苏贤的字。河东:郡名,在今山西夏县北。祠:名词作动词,词类活用,“祀”,祭祀。后土:地神。

宦骑:骑马的宦官。黄门驸马:宫中掌管车辇马匹的官。

太夫人:指苏武的母亲。

阳陵:汉时有阳陵县,在今陕西咸阳市东。

女弟:妹妹。

保宫:本名“居室”,太初元年更名“保宫”,囚禁犯罪大臣及其眷属之处。

春秋高:年老。春秋:指年龄。

位:指被封的爵位。列将:一般将军的总称。苏武父子曾被任为右将军、中郎将等。

通侯:汉爵位名,本名彻侯,因避武帝讳改。苏武父苏建曾封为平陵侯。

昭帝:武帝少子刘弗陵。昭帝即位次年改元始元。始元六年(前81年),与匈奴达成和议。

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附近。汉朝皇帝游玩射猎的园林。

京师:京都,指长安。

“武留”句:苏武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年)出使,至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还,共十九年。

参考资料:

1、班 固.汉书.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6:79-107

2、徐中玉 金启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204-216

3、陈振鹏 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上).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389-399

文言现象

一、字注音

1、稍迁至栘(yí)中厩( jiù )监(jiàn);

2、数(shuò )通使相窥(kuī)观;

3、汉天子,我丈人行(háng)也;

4、既至匈奴,置币遗(wèi)单(chán)于;

5、后随浞(zhuó)野侯没(mò)胡中;

6、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yān)氏(zhī )归汉;

7、置煴(yūn)火,覆武其上;

8、拥众数万,马畜( chù )弥山;

9、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dī );

10、毕今日之驩(huān)

11、天雨(yù) 雪

12、缑(gōu)王者,昆(hún)邪(yé)王姊(zǐ)子也

13、佐伊秩訾(zǐ)曰

14、武卧啮(niè)雪

二、通假字

1、不顾恩义,畔主背亲 畔:通“叛”,背叛。

2、与旃毛并咽之 旃:通“毡”,毛织品。

3、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 去:通“弆(jǔ)”,收藏。

4、空自苦亡人之地 亡:通“无”,没有。

5、信义安所见乎 见:通“现”,显现。

6、法令亡常 亡:通“无”,没有。

7、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 亡:通“无”,没有。

8、武父子亡功德 亡:通“无”,没有。

9、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决:通“诀”,诀别。

10、前以降及物故 以:通“已”,已经。

11、蹈其背以出血 蹈:同“搯”,叩,轻轻敲打

12、毕今日之驩 驩:通“欢”。

三、古今异义

1、汉亦留之以相当。相当: 古义:抵押。今义:差不多。

2、皆为陛下所成就 。成就:古义:提拔。今义:业绩。

3、我丈人行也。丈人:古义:老人,长辈。今义:岳父。

4、幸蒙其赏赐。赏赐:古义:照顾。今义:奖赏物品。

5、欲因此时降武。因此:古义:趁这时。今义:因为这个。

6、独有女弟二人。女弟: 古义:妹妹。今义:姐姐(妹妹)和弟弟。

7、且陛下春秋高 。春秋:古义:年纪。今义:春秋战国时期或指季节。

8、武等实在 。实在:古义:确实存在。今义:诚实、老实。

9、稍迁至栘中厩监。稍: 古义:渐渐。今义:稍微。

10、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遗: 古义:送给。今义:丢失、落下。

11、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会: 古义:正当、适逢。今义:聚会、集合。

12、此必及我 。及:古义:牵连 今义:常作连词“和”用

13、会论虞常。论: 古义:判罪 今义:常作议论

14、以货物与常。货物: 古义:财物 今义:指供出售的物品

15、卧起操持。 操持:古义:为操和持,两个词,“拿着“的意思 今义:料理,办理/筹划

16.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假:古义:临时充任 今义:虚假

17.来时太夫人已不幸。不幸:古义:对去世的委婉说法。今义:指灾祸

18.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明年:古义:第二年 。今义:后一年。

四、词类活用

1、意动用法

单于壮其节 壮:以……为壮。

诚甘乐之 乐:以……为乐。

2、使动用法

(1)欲因此时降武 降:使……投降。

(2)空以身膏草野 膏:使……肥沃。

(3)反欲斗两主 斗:使……争斗。

(4)单于愈益欲降之 降:使……投降。

(5)何久自苦如此 苦:使……受苦。

(6)王必欲降武 降:,使……投降。

(7)尽归汉使路充国等 归:使……归

(8)屈节辱命 屈:使……屈身 辱:使……受辱

(9)别其官署常惠等 别:使……分开

(10)宜皆降之 降:使......投降

3、名词活用

(1)天雨雪 雨:名词做动词,下雨。

(2)羝乳乃得归 乳:名词做动词,生子。

(3)杖汉节牧羊 杖:名词做动词,拄着。

(4)武能网纺缴,檠弓弩 网、檠 :名词做动词,结网、用檠矫正弓弩。

(5)惠等哭,舆归营 舆:名词做动词,用车子。

(6)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 上:名词做状语,向上。

(7)绝不饮食 饮食:名词做动词,给他吃的、喝的。

五、一词多义

1、使

(1)数通使相窥观 使:使者。

(2)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汉者 第一个“使”:出使。 第二个“使”:使节

(3)单于使使晓武 第一个“使”:派,第二个“使”:使者。

2、语

(1)以状语武 语:告诉。

(2)如惠语以让单于 语:说的话。

3、引

(1)虞常果引张胜 引:招供。

(2)引佩刀自刺 引:拔。

4、食

(1)绝不饮食 食:给他吃的。

(2)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 食:吃。

(3)廪食不至 食:粮食。

(4)给其衣食 食:食物。

5、发

(1)方欲发使送武等 发:打发。

(2)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 发:发动。

(3)恐前语发 发:被揭发。

(4)须发尽白 发:头发

6、乃

⑴ 见犯乃死,重负国 乃:副词,才

⑵恐汉袭之,乃曰 乃:副词,于是、就

7、以

(1)武字子卿,少以父任 以:因为 凭借

(2)汉亦留之以相当 以:来 表承接

(3)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以:把

(4)以状语武 以:把

(5)虽生,何面目以归汉! 以:凭借

(6)蹈其背以出血 以:来 表顺承

六、特殊句式

1、倒置句

(1)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定语后置句,正常语序“送留在汉者匈奴使”。

(2)为降虏于蛮夷。状语后置句,正常语序“于蛮夷为降虏”。

(3)何以汝为见。宾语前置句和介宾倒置句,正常语序“以何见汝为”

(4)子卿尚复谁为乎。宾语前置句,正常语序“子卿尚复为谁乎”。

(5)何以复加。介宾倒置句,正常语序“以何复加”。

(6)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定语后置句 ,正常语序“募百余人士、斥候俱”

(7)若知我不降明 。状语后置句,正常语序“若明知我不降”

2、判断句

(1)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

(2)非汉所望也。

(3)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3、被动句

(1)见犯乃死,重负国

(2)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

(3)皆为陛下所成就

(4)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5)武留匈奴凡十九岁

4、省略句

(1)后随浞野侯没胡中

(2)单于子弟发兵于战

(3)使牧羝

(4)会缑(gōu)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

问题探究

1.本文在写作上有什么特点?

首先,以典型环境和细节描写表现人物。苏武留胡十九年,经历坎坷曲折,汉与匈奴的关系错综复杂。作者抓住苏武经历中的关键之处,运用典型环境和细节描写,使苏武这个人物跃然纸上。苏武出使匈奴,因突发事变,被扣幽禁。在他的周围,有操生杀予夺之权的单于和卫律的屠刀,有贪生怕死的副使张胜的屈降,有曾为同事、朋友的李陵的声泪俱下的劝降。而冰天雪地廪食不至的北海牧羊,苏武更是被置之死地。这些典型环境,把苏武这个人物推到了矛盾斗争的风口浪尖上,让人物一展风采。作者又通过一些细节描写,表现了苏武不屈的民族气节。如写苏武的两次自杀,第一次被“胜、惠共止之”;第二次又被救活。又如写苏武被幽禁在大窖中,“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流放北海,“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等。苏武的语言也具有典型意义。如卫律逼降时,说:“副有罪,当相坐。”苏武斥责说:“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使卫律哑口无言,只得无耻地“举剑拟之”,但苏武岿然不动。又如,李陵劝降,苏武仍然不为其情所动,表示“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表现出至死不屈的品德。

其次,为了突出表现苏武的民族气节,文中着重写了三个叛徒,与苏武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是副使张胜,一个是为虎作伥的卫律,一个是曾为朋友的李陵。他们都在匈奴的威势面前丧失了民族气节,拜倒在敌人脚下。唯独苏武大义凛然,为了民族尊严和汉王朝的利益,宁死不屈。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丰满的、动人的、高大的民族英雄形象。

2.苏武在被囚禁流放以前两度要自杀,后来又想方设法要活下去。这是否矛盾?

并不矛盾。苏武在胡地以维护国家民族尊严作为自己的崇高使命和行为准则。我们不难明白,匈奴对苏武等人的劝降实际上是匈奴与汉朝的一次对峙,关乎国家尊严、民族气节。事发时他已经意识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重负国”是因为事先没有发现副使张胜的阴谋而导致祸及国家,苏武意识到,一旦被匈奴审讯,就会给国家带来羞辱,所以要自杀以避免受审。后来,在审讯时被卫律威逼利诱,他在说完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后引刀自刺,一是以行动表示坚决不投降的决心,二是要为国家雪耻。匈奴明白了苏武的决心,知道威权、富贵无法征服他,便要以摧毁苏武肉体的方式来征服其意志。所以苏武采取的反抗方式也由以前的求死而变成以后的求生,他要在各种艰难困苦中坚强地活下去,但活的前提与支柱依然是汉朝使者的身份,所以他“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从全文看来,苏武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一心考虑的是汉朝的荣誉与利益,所以在局势变化的情况下,他的对抗方式也在发生着变化。

鉴赏

《苏武传》是《汉书》中最出色的名篇之一,它记述了苏武出使匈奴,面对威胁利诱坚守节操,历尽艰辛而不辱使命的事迹,生动刻画了一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爱国志士的光辉形象。作者采用写人物传记经常运用的纵式结构来组织文章,以顺叙为主,适当运用插叙的方法,依时间的先后进行叙述,脉络清晰,故事完整。文章大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即文章的第1、2段,介绍了苏武的身世、出使的背景及原因。文章一开始写道:“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苏武出使匈奴的这一背景,表明苏武出使时的严酷历史环境,同时交代了匈奴尽管“尽归汉使路充国等”却只是因为“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的缓兵之计,并非真心和好。所以当汉武帝派苏武护送扣留在汉朝的匈奴使者还朝,并“厚赂单于”时,“单于益骄”,这也是后来单于悍然扣留苏武一行的原因。

第二部分即文章第3~7段,重点记述了苏武留胡十九年备受艰辛而坚持民族气节的事迹。这部分也是文章着力描写的部分,以精彩的笔墨描写了苏武反抗匈奴统治者招降的种种斗争情形。具体描写到匈奴招降共有三次:第一次是卫律软硬兼施想迫使苏武投降,被苏武正气凛然的怒斥所喝退,双方矛盾斗争激烈,场面紧张。接着写匈奴企图用艰苦的生活条件来消磨苏武的斗志,把他囚禁于地窖中,使他备受饥寒,接着流放苏武到荒无人烟的北海让他牧羊。然而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苏武不可磨灭的爱国精神再一次粉碎了匈奴的险恶用心。他手握汉节──国家民族的象征,在九死一生中维持着一个使者的使命。这时斗争是相对缓和的,直接表现的是苏武与自然环境做斗争。第三次是故友李陵劝降。这段描写不但表现了苏武可贵的气节,同时也刻画了叛将李陵的复杂心态。他那尚未泯灭的爱国之情、羞恶之心在苏武的崇高境界面前被唤醒了,其内心剖白真实感人。李陵在劝苏武时曾说:“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这是作者借李陵之口表达对汉武帝动辄杀戮大臣的残忍行为的不满,也是《汉书》中少有的表现批判统治者的进步思想倾向之处。而苏武与李陵的对答针锋相对,波澜起伏,非常精彩,人物之声气跃然纸上。此处苏武的斗争对象是交情很深而今已是敌对阵营的故友,双方的心态都比较复杂,而作者的描写也很到位,是这部分最出彩之处。

第三部分即文章最后两段,介绍了苏武被放回国的经过。课文最后一句“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看似平实记述,细细品味却包含着作者诸多感情。人生不过百年,十九年何其太长!苏武“强壮出”,出使时正当壮年,及回归故国时已是“须发尽白”,一生大好时光都在煎熬中过去了,作者的叹惋之情溢于言表,而能为信念坚执如此确实令人敬佩!幸而虽历尽磨难,终于完成了使者的任务,维护了国家尊严,保持了民族气节,且荣归故里,作者欣慰之感也显而易见。可以说这句表达的是作者与读者共同的心声。

为了表现苏武的性格、气节及始终不渝的爱国精神,文章在记“行”时又着力于环境及细节的描写。如苏武自刺一节,被置于地坎温火之上,“蹈背出血,气绝复苏”,充满悲壮色彩。而周围人的反应是“卫律惊,自抱持武”“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这一惊、一哭、一壮的细节描写充分衬托出苏武的铮铮铁骨及高尚情操。文章语言千锤百炼,俭省精净,刻画人物入骨三分,将史家笔法与文学语言较好地结合起来。

自从班固的《汉书》问世以后,苏武的英名就反复出现在历代的诗词、散文、辞赋、戏曲、小说之中。他的感天地、泣鬼神的爱国主义精神,一直为人们所称道。《苏武传》附见于《汉书·李广苏建传》。《李广传》基本上照录《史记·李将军列传》,《苏建传》只有短短几行,而《苏武传》则是班固倾全力为之的。在《汉书》中,此传是最能显示班固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才华的优秀篇章之一。

全文共有十八个小节,外加一个赞语。按苏武一生经历的主要关节,大致可以划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二两小节,写苏武奉命出使匈奴,以通和好。第二部分共十二小节,写苏武在匈奴遇到意外情况而被扣留及后被放回的经过。第三部分共四小节,写苏武返汉以后受尊宠的情形。赞语主要表彰苏武的崇高品质。

苏武的出使,正当汉朝与匈奴的关系有所改善、两国矛盾有所缓和的时期。匈奴方面先做出友好姿态,把以往扣留的汉朝使臣全部放回。汉武帝为了答谢匈奴方面的好意,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派苏武护送以往扣留在汉朝的匈奴使臣回国。按常情而言,苏武是一个和平使者。他的出使应该是愉快而顺利的,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当时,匈奴恰巧发生了一次情节严重的谋反事件。谋反者的首领缑王计划绑架匈奴单于的母亲阏氏,投奔汉朝。谋反者的另一首领虞常原是汉臣,他企图刺杀叛汉降敌、当了匈奴大臣的卫律。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副使张胜。张胜没有向苏武报告,私下支持他们的行动。从国家关系上说,张胜的做法损害了汉朝的信义,有悖于两国通好的宗旨,使汉使处于理亏的地位。虞常曾对张胜说:“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可见其出发点并不是真正爱国。缑王原是归附汉朝的匈奴贵族,他重新陷没匈奴中是因为汉武帝派他随浞野侯赵破奴去接应左大都尉。左大都尉是匈奴贵人,他企图刺杀单于降汉。单于及时粉碎了这一阴谋,并发兵俘获了赵破奴的军队。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本该随着两国关系的改善而不再重演,但缑王的思想没有跟上形势的发展,仍然重复上一次的冒险行动,结果兵败被杀,虞常被生擒。事态的发展,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了汉朝的使臣。苏武遇到了一道事先没有想到的难题,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苏武在解决这道难题的过程中的表现,刻画了他的光辉形象。

首先,通过苏武以死报国的行动,刻画了他刚烈难犯、义不受辱的坚强个性。苏武是将门之子,禀性刚烈,视死如归。他知道,自己是汉朝使臣,使臣受辱,就是国家受辱,所以当他听到张胜报告以后,立即说:“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在严重关头,不是考虑个人的得失,而是立即想到如何才能不辜负国家的重托。“重负国”三字含意很深。不能预先发现和劝阻张胜所干的错事,一负国;马上要受到敌国的审讯,给国家丢脸,二负国。这是严于责己之意。对于私自种下祸胎的张胜来说,苏武的话中还包含着什么意思,心里不会不清楚,但他却像常惠一样来劝阻苏武自杀。苏武明白,这场乱子必须由他单独来收拾了,因此只好暂时不死。暂时不死,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说明他在“死”的问题上还要权衡,究竟如何“死”才能对国家有利。在卫律开庭审讯的场合,苏武对常惠说:“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这句话有三层意思:一是表白自己没有参与匈奴的谋反事件,而且也不赞成有人这样做;二是表明汉廷没有指使他们这样做;三是教育副使张胜不要贪生怕死。在说过这番话以后再引刀自刺,情况就不同了。他自杀的行动,大大增强了说话的分量。不仅足以为国雪耻,扭转外交上的被动局面,而且还赢得了敌国的尊敬。这从后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可以看出。他把本来可能会导致国与国之间发生误解与争端的危机大大缩小了。匈奴单独“收系张胜”一事,说明匈奴方面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其次,通过两次劝降,突出了苏武不受威逼利诱,对国家、民族忠贞不贰的崇高气节。按理说,汉朝方面既然没有指使苏武等人参与匈奴国中的谋反事件,预知此事的仅是副使张胜一人,这纯粹属于他个人的错误行为,匈奴方面应该单独留下张胜治罪,而把苏武等人遣送回国才是。遗憾的是匈奴违背了两国通好的宗旨,粗暴地把苏武等人一概扣留,而且要强迫他们投降,企图以此来羞辱汉朝。这时,理屈的已经不是在苏武方面,而是在匈奴方面。苏武面临着新的严峻考验:坚持民族气节,拒绝投降,就能为国争光;丧失民族气节,接受投降,必然给祖国丢脸。苏武坚定地选择了前者。为了让匈奴知道汉使的骨头有多硬,他不再考虑死,而是要千方百计地活下去。匈奴对苏武的劝降使尽了解数。第一次让卫律出面。卫律使用的方法比较拙劣。一是威吓。先将虞常斩首,造成恐怖气氛,然后胁迫张胜投降,最后硬说副使有罪,正使应该连坐,遭到苏武驳斥后,“复举剑拟之”。想把苏武一举吓软,但苏武不为所动,威吓的伎俩遂告破产。二是利诱。卫律恬不知耻地炫耀自己投降匈奴后封王赐爵、拥众数万、马畜弥山的所谓“富贵”,并说“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苏武则不屑一顾,置之不理。利诱的一招也随之失灵。三是逼迫。卫律见苏武不应,以为被说动了心,便进而逼迫说:“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苏武对此人头畜鸣的叛国者的丑恶表演实在无法保持沉默,终于狠狠地骂了他一通。卫律黔驴技穷,终于认输。第二次由李陵出面。李陵使用的方法比较高明。他是以老朋友叙旧的方式进行的,着重于从感情上去软化苏武。他的谈话内容,要点有三。一是极力挑拨苏武与汉武帝之间的感情,诉说苏武的兄长苏嘉和弟弟苏贤被汉武帝逼死的经过,又说汉武帝“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即使活着回去,也“安危不可知”。言外之意是说,汉武帝对不起苏家,又年老昏庸,不值得效忠。二是把苏武母亲去世、妻子改嫁的消息告诉他,又诡称苏武在汉朝的两女一男“存亡不可知”(事实上苏武的男孩当时未亡),断绝他对妻儿家室的想念之情。三是宣扬叛徒哲学:“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其时苏武久处绝域,对来自国内的消息当然是喜欢听的。李陵向他介绍国内情形和家庭状况,正好迎合了苏武的心理,加上言词娓娓动听,感情色彩很浓,因此极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但苏武仍不为所动。他除了针对李陵挑拨君臣关系作了必要的义正辞严的答复之外,其余一概不理。当李陵再要饶舌的时候,苏武立即以死相拒,并称李陵为“王”(李陵当时封右校王),一下子揭去了朋友间叙旧谈心的幌子,终于使李陵羞愧交加,无法再谈。第三,通过艰苦考验的描写,表现了苏武坚韧不拔、历久不磨的爱国意志。苏武在匈奴的十九年,从生活方面说,可谓艰苦备尝。幽闭大窖时期,断绝饮食数天,苏武啮雪吞旃,顽强地活下来了。迁至北海时期,断绝粮食供应,苏武掘鼠挖草,又顽强地活下来了。从精神方面说,可谓受尽折磨。先是单独监禁,后又单身流放到无人之地,这已经是够残酷的了,何况又被判处终身流放:“使牧羝,羝乳乃得归。”但苏武仍然顽强地活下来了。从遭遇方面说,可谓步步坎坷。好不容易地受到於靬王的赏识,过了三年温饱的日子,而於靬王又偏偏短命而亡,卫律又指使人把苏武的牛羊抢劫一空。尽管如此,苏武仍然顽强地活下来了。作者特意点出苏武在最困难的时候始终“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这就告诉读者,强烈的爱国心是苏武借以战胜困难的力量源泉。

坚强个性、民族气节、爱国意志三个方面是构成苏武形象的主要特征。作者在刻画这些特征时颇费艺术匠心。

首先是剪裁得法。范晔称赞班固“文赡而事详”,“详而有体”(《后汉书·班固传论》),很为中肯。本文详叙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的曲折经历而略叙回国以后的事迹,这有利于突出苏武的爱国主义精神。苏武在匈奴一共十九年,作者对这十九年的生活也没有采用编年纪的方式来描写,而是详写匈奴方面劝降、逼降和苏武的拒降。至于苏武在匈奴娶胡妇生子的事情只在文章的后半部分略提一笔。这同样有利于突出苏武的爱国主义精神。在略写的第三部分,作者也不是一味简略,对于苏武身后得以画图麒麟阁的荣宠就写得很详细。由此可见,本文不仅做到了详其所当详,略其所当略,而且详中有略,略中有详,充分显示了作者在剪裁方面的精思。

其次是对比鲜明。本文安排的对比主要有这样几处:一是与张胜对比。作者写张胜的见利忘义、丧失骨气,衬托了苏武的深明大义和富于骨气;写张胜的遇事束手无策,对国家不负责任,衬托了苏武的临事不惧、对国家高度负责。二是与卫律对比。作者暴露了卫律卖国求荣的可鄙的内心世界,这就更加突出了苏武的崇高的民族气节。三是与李陵对比。李陵善于伪装。他装出满肚子委曲的样子,极力埋怨汉武帝对待臣下太刻薄。宋代吕祖谦曾经指出:“当陵之海上说苏武,陵母固未诛也,而激切捭阖,指斥汉失,若必欲降武者,则此言岂可尽信哉!”(《汉书评林》引)尽管李陵后来又装出关心苏武生活的样子,赐以牛羊,但苏武确实没有相信他的话。李陵斤斤计较于一家一己的恩怨,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而苏武则置一家一己的恩怨于不顾,一心一意为国家民族利益着想。两种思想,两种胸怀,有如天渊之别。李陵越说得委婉动听,就越显得渺小可鄙;苏武越沉默寡言,就越显得可敬可佩。事情发展到后来,连李陵自己前后的言行也构成了对比。开始时甘于充当一名无耻的说客,经与苏武多次交谈,方始认识到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不得不自讼道:“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这是第一层对比。动员苏武投降时说得头头是道,及至看到苏武回国时又哭得哀哀欲绝。这是第二层对比。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对于变节者来说,只配忍辱偷生,悄悄地苟延残喘,但他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必须身不由己地去充当说客,结果是扮演了一个可怜虫的角色。当苏武的英名彪炳青史之时,正是他的叛国者的灵魂被公诸于世之日。在李陵饯别苏武的宴会上,苏武不会片言不发,但作者却不着苏武一语,只是淋漓尽致地刻画李陵悔恨、懊丧、羞惭的种种表现,对比的色彩异常鲜明。就苏武形象的塑造而言,这也可以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因为苏武的光辉形象已经栩栩如生地活现在读者的面前了。

创作背景

苏武到匈奴出使时,正值汉匈战争最激烈的第一阶段刚刚结束。新即位的匈奴单于想用缓兵之计改善与汉朝的关系,争取时间巩固内部,所以,主动提出双方互相释放扣押在己处的外交使节(间谍)。当时,汉武帝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整体把握

《苏武传》是《汉书》中最出色的名篇之一,它记述了苏武出使匈奴,面对威胁利诱坚守节操,历尽艰辛而不辱使命的事迹,生动刻画了一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爱国志士的光辉形象。作者采用写人物传记经常运用的纵式结构来组织文章,以顺叙为主,适当运用插叙的方法,依时间的先后进行叙述,脉络清晰,故事完整。文章大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即文章的第1、2段,介绍了苏武的身世、出使的背景及原因。文章一开始写道:“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苏武出使匈奴的这一背景,表明苏武出使时的严酷历史环境,同时交代了匈奴尽管“尽归汉使路充国等”却只是因为“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的缓兵之计,并非真心和好。所以当汉武帝派苏武护送扣留在汉朝的匈奴使者还朝,并“厚赂单于”时,“单于益骄”,这也是后来单于悍然扣留苏武一行的原因。

第二部分即文章第3~7段,重点记述了苏武留胡十九年备受艰辛而坚持民族气节的事迹。这部分也是文章着力描写的部分,以精彩的笔墨描写了苏武反抗匈奴统治者招降的种种斗争情形。具体描写到匈奴招降共有三次:第一次是卫律软硬兼施想迫使苏武投降,被苏武正气凛然的怒斥所喝退,双方矛盾斗争激烈,场面紧张。接着写匈奴企图用艰苦的生活条件来消磨苏武的斗志,把他囚禁于地窖中,使他备受饥寒,接着流放苏武到荒无人烟的北海让他牧羊。然而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苏武不可磨灭的爱国精神再一次粉碎了匈奴的险恶用心。他手握汉节──国家民族的象征,在九死一生中维持着一个使者的使命。这时斗争是相对缓和的,直接表现的是苏武与自然环境做斗争。第三次是故友李陵劝降。这段描写不但表现了苏武可贵的气节,同时也刻画了叛将李陵的复杂心态。他那尚未泯灭的爱国之情、羞恶之心在苏武的崇高境界面前被唤醒了,其内心剖白真实感人。李陵在劝苏武时曾说:“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这是作者借李陵之口表达对汉武帝动辄杀戮大臣的残忍行为的不满,也是《汉书》中少有的表现批判统治者的进步思想倾向之处。而苏武与李陵的对答针锋相对,波澜起伏,非常精彩,人物之声气跃然纸上。此处苏武的斗争对象是交情很深而今已是敌对阵营的故友,双方的心态都比较复杂,而作者的描写也很到位,是这部分最出彩之处。

第三部分即文章最后三段,介绍了苏武被放回国的经过。课文最后一句“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看似平实记述,细细品味却包含着作者诸多感情。人生不过百年,十九年何其太长!苏武“强壮出”,出使时正当壮年,及回归故国时已是“须发尽白”,一生大好时光都在煎熬中过去了,作者的叹惋之情溢于言表,而能为信念坚执如此确实令人敬佩!幸而虽历尽磨难,终于完成了使者的任务,维护了国家尊严,保持了民族气节,且荣归故里,作者欣慰之感也显而易见。可以说这句表达的是作者与读者共同的心声。

为了表现苏武的性格、气节及始终不渝的爱国精神,文章在记“行”时又着力于环境及细节的描写。如苏武自刺一节,被置于地坎温火之上,“蹈背出血,气绝复苏”,充满悲壮色彩。而周围人的反应是“卫律惊,自抱持武”“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这一惊、一哭、一壮的细节描写充分衬托出苏武的铮铮铁骨及高尚情操。文章语言千锤百炼,俭省精净,刻画人物入骨三分,将史家笔法与文学语言较好地结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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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往昔周网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是故邹衍以颉颃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东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纠墨,制以锧鈇;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皋陶。戴縰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岛,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

  “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乐毅出而燕惧;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彗而先驱。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赐,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

  “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皇,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也,悲夫!”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肋摺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万乘之主,介泾阳、抵穰侯而代之,当也。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顉颐折頞,涕唾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气,拊其背而夺其位,时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洛阳;娄敬委辂脱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适也。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枹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吕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萧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则悂矣;有作叔孙通之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乖矣;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夫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响若坻隤,虽其人之赡智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管晏列传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杂诗七首·其六
两汉曹植

飞观百余尺,临牖御棂轩。

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

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

国雠亮不塞,甘心思丧元。

拊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

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

孔雀东南飞
两汉佚名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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